从初中就开始读余华的小说,多年来,断断续续把他的作品读了个遍。从似懂非懂到悟得妙处,我对余华作品的感情尤为深了,余华也成了我最为喜欢的作家之一。
在 当代文坛,余华算的上一位心灵高傲的孤独者,他凭借自己独特的文学观和对历史、现实、生活的独特理解创造了一个又一个令人惊讶的奇迹和辉煌。虽然余华作品 不多,甚至写完《活着》与《许三观卖血记》后曾对小说封笔将近十年时间,但他以作品的高质量和独特视角在当代文坛树起了一面大旗,在读者心目中的地位也不 可动摇。他的许多小说如《活着》、《许三观卖血记》等,被众多批评家和媒体评选为90年代最有影响力的作品,其作品在国外也享有崇高的声誉,并屡获大奖。
读余华的前期作品,仿佛走进一个暴力和邪恶的世界,文本中散发着一股股发霉的死亡气息,笼罩着无际的死亡阴霾。他热衷于描绘父子、兄弟、夫妻、朋友间的争斗与残杀,以此来否定亲情、友情、爱情,证明人与人之间亘古不变的冷漠、敌对与仇视。我们且看看余华的作品:
《现 实一种》中皮皮失手摔死堂弟,山峰兽性大发,一脚踢死皮皮,这导致山岗对他的杀害;山峰的妻子则充满恶意地将山岗尸体献给国家以期医生将他零割碎剐,让他 死无完尸。在这整个杀戮过程中,母亲始终漠不关心,犹如局外人,只是自顾自怜,热切地盼望儿子们来“关心一下她的胃口”。传统意义上家作为温馨幸福的港湾 这一概念在此被解构得体无完肤。
《世事如烟》中,九十余岁的算命先生不惜一一克死儿子以给自己增寿;六十余岁的老妇与孙子同床而怀孕;父亲卖掉六个女儿以牟利,并出售了第七个女儿的尸首,整篇小说阴风惨惨鬼气逼人。
《古 典爱情》沿袭了古典文学描绘爱情的套路:布衣书生、朱门小姐后花园一见倾心,盟誓切切。我们正等待着出现书生金榜题名与小姐喜结良缘的结局,不料情节陡转 直下,小姐在荒年竟成为“菜人”,沦落到任人屠宰的境地,书生心如刀绞却无力救助,只好看着心爱的人在怀中死去。这一幕何其凄惨哀绝,这比《狂人日记》中 的吃人来得更直观,描绘得更细致,因此也就更触目惊心。
《一九八六年》中疯子20年后仍无法摆脱“文革”的阴影,他在精神的重荷及肉体的自戕的双重折磨下孑然一身死在街头;东山与广佛毁于自己泛滥的情欲;刑罚专家未能如愿以偿死于自己独创的刑罚,他自缢身亡……。
《鲜 血梅花》是对古典武侠小说的戏仿。阮海阔庄重地承担起为父复仇的使命,四处漫游,寻找仇人。当他得知无意中已假别人之手杀了仇敌时,不是欣喜若狂,而是 “依稀感到那种毫无目标的美妙漂泊行将结束”,怅惘不已。武林中刀光剑影闪烁不定,是非恩怨纠缠不清,整个武林的历史就是一部血雨腥风的历史。
《往事与刑罚》中毫不怜悯地将历史从昔日权威的宝座上拉下来施行车裂、宫刑、腰斩及点天灯。历史不复是轰轰烈烈的改朝换代,不复是帝王将相的丰功伟绩、文韬武略,而是暴力的历史。
《河 边的错误》写连续杀人案,许亮因为几次连续出现在杀人现场而被常识判断为重要嫌疑犯,他无法忍受这种心理折磨终于自杀了;而真正的凶手疯子却让法律束手无 策;马警官不愿让罪犯逍遥法外,击毙了他,却要为此负法律责任;为逃避牢狱之灾,他依计装疯却被送进了精神病院……整个事件就是这样凶残、怪异、荒诞,令 人毛骨悚然。
……
余 华用绝对超然物外的叙述态度从容不迫地向我们展示人与同类间的残杀及人的自戕自残,似乎在演示一场人体解剖实验,绝对清晰生动具体可感,这无法不使每位具 有正常感情的读者感到惊悸。一段段文字犹如一把把利斧,在砍斫着我们的神经,撕扯着我们的感觉,从可怖的场景中我们窥视到了一个非人的世界。余华曾说: “暴力因其形式充满激情,它的力量源自于人内心的渴望,所以它使我心醉神迷。”所以我们看到余华描述的世界是如此混乱、无序、陌生,人性是如此可怕、可 憎、可鄙。他还曾说:“人类自身的肤浅来自经验的局限和对精神本质的疏远,只有脱离常识,背弃现状世界提供的秩序和逻辑,才能自由地接近真实。”余华以其 对人性独到解剖的创作而震撼文坛。
在 看惯了余华前期作品中那些泛滥的暴力、勃发的情欲、习见的死亡及荒诞的命运后,我们无法不被一片别样的天空深深吸引,那就是余华于1992年、1995年 发表的《活着》和《许三观卖血记》。余华的叙述语言、思维方式乃至价值尺度均有明显转向。《活着》以福贵身边的亲人不断死亡的事件来构架全文。福贵曾是一 个家有良田百亩的地主少爷,同时也是一个浪荡子、败家子。他将田产和房屋全部输在赌桌上,将父亲活活气死。当他洗心革面准备重新生活时却被抓了壮丁一去数 年。在这期间母亲撒手西去。归家后他与家人安心活命,虽苦亦其乐融融。但变故接二连三:妻子家珍患了软骨病卧床不起,儿子有庆为校长献血被过度抽血致死, 家珍受不住这沉重打击凄然离世。女儿凤霞因病致哑,她好不容易找了个贴心丈夫,却死于难产。女婿二喜在上班时又死于意外事故。爷孙俩艰难度日,孙子苦根又 因吃多了豆子被撑死。到头来,福贵孑然一人,形影相吊,与一头老牛相依为命。福贵的一生简直就是一部灾难与苦痛的历史,他命运多舛经历种种世事变迁,心中 伤痕历历在目,但外在的死亡体验不断重复,他内心的死亡感受却越来越轻飘空灵,直至进入一种淡泊宁静的境地。苦难一生的福贵最终也能持一种坚忍、平和的心 境去注视人生,去化解苦痛,去战胜岁月。《活着》点明了人类生存的终极价值并不在生命之外的“身外之物”,而恰恰在于生命过程本身。余华在《活着?前言》 中写道:“随着时间的推移,我内心的愤怒渐渐平息。”“作家的使命不是发泄,不是控诉或揭露,他应该向人们展示高尚。”余华此时笔下的现实不再只是恐惧、 焦灼、颤栗与仇恨,他重回人的心灵,让我们洞察并珍视真善美的存在,闪耀着浓厚的人文关怀精神。
与 《活着》的凝重相比,《许三观卖血记》更具故事性,更好读,甚至具有一些喜剧色彩。主人公许三观为情势所迫,不得不以卖血来应付窘境:第一次卖血出于好 奇,卖血的钱用来娶了媳妇;第二次是因为一乐闯了祸卖血来付方铁匠儿子的医药费;第三次卖血是与林芬芳偷情后为了报答她的好处;第四次是困难时期全家连续 喝了数天玉米粥后卖血改善生活;第五次由于一乐下乡生活太苦;第六次是为了招待二乐所在队的生产队长,以期能关照二乐;为了筹集一乐治疗肝炎的医药费,许 三观在去上海的途中连续三次卖血,差点把命也搭上……他用卖血来缓解苦难,真诚地坦露了一个平凡的人在苦难面前所表现出的坚忍顽强,所做的牺牲,所奉献的 爱。一乐是许三观的妻子许玉兰与何小勇的私生子,许三观抚养他,呵护他,在情与理的煎熬中不计回报地疼爱着他。许玉兰曾背叛过丈夫,但当她被当作破鞋揪出 来批斗示众时,许三观给了她无尽的温暖。情敌何小勇薄情寡义,但当他病危时,许三观力劝一乐去替他叫魂,并说:“以前的事别记在心上……救命要紧。”话语 朴素无华,却深刻折射出许三观的正直、善良、宽容。这熠熠生辉的品质,让我们无法不对这位平凡而伟大的人表示由衷的敬意。
福 贵和许三观用坚毅和善良来回答生命苦旅中无助的境遇,柔韧而顽强地抵抗着苦难的侵压,主人公不再寂然空虚地死去,而是坚定执着地活着,也许他们并不能清醒 地意识到自己在捍卫某种精神,但他们确实以自己的一生证明了自身的生命价值与意义。他们向我们树立了一座丰碑:人类在过度的生存重压下,如何才能活出人所 应有的精神境界。